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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家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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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家人

來人正是李大寶,大寶手裏拿著一個樸實無華的石碗,這種石碗村子裏頭的人家幾乎都有,當然李珩的小破家內也有。

“珩娃娃,這個你拿著,包管用嘞!”李大寶將石碗遞過來,晃了晃身子,拍了拍李珩的肩膀,激動地道。他年紀不大,力氣倒是挺大,精力也旺盛,一時激動也顧不了什麽力度,李珩這具瘦小的身體被他這麽一拍,骨頭都要碎了。

李珩腳跟朝後退了幾步才堪堪站穩了,大寶似是註意到李珩釀蹌的細微舉動,一只手隔著藍布衣握了握李珩的手腕,又上下打量了幾眼,嘖了嘖,伸出自己的手自豪地擺到李珩的眼前來,道:“珩娃娃,你太瘦哩,娘說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就要壯實點,這樣才能幹更多的活。”

李珩扯著嘴角笑了笑,八歲的娃娃身子確實很單薄,李珩之前的娘親待他是好的,定然不會在吃食上虧待孩子。

只是家裏本就比較窮酸罷了,能填飽肚子已經很不錯了,哪奢望得了如那曬了太陽,飲了田露就能生長的草苗苗一般長出沈甸甸的喜人模樣。

太陽和田露是自然的饋贈,他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身上長的肉,都是要靠錢來好生養的,沒錢,營養自然也就跟不上了。

大寶摸了摸自己吃完晚飯後不久,依舊圓滾滾的小肚子,認真地道:“珩娃娃,俺以後有好吃的一定帶給你吃。你要多吃點,這樣就能長得和我一樣壯實了。”大寶滿意地用自己的小胖手錘了錘胸脯。

他只是覺得李珩太瘦了,娘說他們這一輩人靠種田謀生,就該有一具強壯的身體,他是認可的,弱不經風可不行,整日在田裏風吹日曬的,這個體質哪裏受得了。

小孩子間的世界總是很簡單,對待朋友是實打實的真誠。

李珩的心被輕輕地觸動,瞧著大寶燦爛明媚的笑靨,傻兮兮的孩子,白雲屯土生土長的娃娃,生來血脈裏便染上幾分白雲屯固有的純粹。

正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。

李大寶十三歲,在同齡人中算是中等高,現下比八歲的李珩高了一個頭多,李珩暗自嘆了口氣,眉間暈著幾分化不開的愁緒,果然,營養還是要跟上,趁著現在還在發育期,得多加註意才是。

不然以後可就真得是個小矮人了,想著自己曾經還是個大高個帥小夥子來著,怎麽說也不能敗在身高上了。

營養要跟上,營養要跟上!他以後可不能再過這麽憋屈的日子了,更何況她還帶著個小妹,就算他能吃苦,也是決不能讓婉兒吃苦的。

李珩接過大寶手裏的碗,發現裏面裝的一坨呈現淺黃色至白色,質地細膩的糊狀物,還有一股強烈的辛辣味夾雜著隱隱綽綽的酸澀味。

猛一吸到這個刺激氣味,李珩被嗆地直咳嗽,“這是加了醋的蒜泥?”李珩摸不著頭腦地暼向李大寶,眼角滑出生理性的淚水,純被嗆的。

李珩狐疑道:“大寶哥,你這是要幹什麽?”

李大寶笑了,“味道是有點嗆,藥效是好的嘞,俺每次被蟲子咬,俺底娘親都給俺塗這個玩意兒。”

說罷,也不給李珩反應的時間撩起李珩的衣袖,向上挽去,李珩被他的舉動弄得一驚,卻又見他將手伸入石碗裏,抹了些蒜泥,覆在他裸露的泛著淺淡紅意的皮膚上。

那兒似乎還向外鼓著幾個小腫包,在被蟲子叮咬的地方觸碰到蒜泥時,一股輕微的刺痛感和灼熱感自外而內地傳來,隨後是一股清清涼涼的舒適感。

原來李大寶說得包管用是這個意思,李珩知道蒜泥有殺菌消毒的作用,能夠幫助減輕被叮咬部位的癢感和疼痛。

只不過他早就忘了自己今個兒白日的時候,在野草堆裏摘榛菇時,和一些在小草上歇息的小蟲子來了個親密接觸,於是,他被小蟲子狠狠愛了。

唔,李珩當時覺得只是被蟲子咬了也不是什麽要緊的大事,便也沒放在心上,人在草中走,被咬少不了。

本著這樣的心態,李珩便很快地把這件事給忘記了,想來,應當是下山時碰到魏娘子,當時的衣袖子因剛捕魚被水沾濕了,他便把一邊手臂的袖子挽了起來,魏娘子因而眼尖地瞧見了他手上的被蟲咬的痕跡。

李珩接過大寶手裏的石碗,道:“謝謝大寶哥,也替我謝過魏娘子。”

大寶撓了撓頭,小弟弟的嗓音糯糯的,相比較他來說個子也嬌小的很,模樣又長得標致,大寶心裏很高興,別說是給李珩送一次蒜泥,叫他送一百次一千次他也願意。

橘黃色的晚霞裏,振翅騰飛的白鷺隱入雲霄,渾圓的日落中掠過天際一線白。

山間的風裹攜著春日的淡淡花香,濕答答的泥土味,裊裊的炊煙氣,逍遙自在地穿梭游蕩在村落裏頭,肆意而溫柔。

院落裏的光線漸漸晦暗,時候不早了,李大寶瞅著自己該走了,臨門一腳忽地想起自己忘記了一件大事,一件他揣在心窩子裏,煎熬了他一天的大事。

他李大寶,竟然忘記自己還不會背《采薇》!

明明來時還記得要向珩娃娃請教來著,結果只是和珩娃娃待了一會會,他就把這件事有哪遠拋哪遠了。

於是。

夜裏靜悄悄的,院子裏空落落的,只傾斜下銀霜似的一片盈盈月光。

裏屋內喜娘哼著曲兒哄婉兒入了眠,外屋內,炕上擺著一張榻幾,點著一盞瓷燈,火舌泛著幽幽微光。

這個年代蠟燭制作成本高,雖說普通百姓家也可買可用,不過百姓們一般還是會選擇更加廉價實惠的油燈。

尤其是對於需要秉燭夜讀的科舉學子而言,如果用蠟燭,那將是一筆不小的費用。

因而這種後世被換作“省油燈”的燈具被發明出來,一經入市,便獲得一眾好評。

“省油燈”的盞面儲油,內部中空,中空的燈碗夾層盛水降溫,通過清水的冷卻效果,減少上層盞面中燈油的過熱發揮,進而達到省油的目的。而註水的地方,就是燈碗側面不起眼的那個小孔。【1】

瓷器的成本便宜且耐用,再加之陶瓷材料擁有比較好的隔熱性,使得省油燈的燈體不易發熱,因而普通百姓尤其是學子獨愛瓷燈。

借著暖人的一豆燈光,李珩抓著時間教李大寶背《采薇》

大寶拖著腮幫子愁眉苦臉的,若是明日還背不出,他李大寶就要狠狠栽跟頭了,要是被罰抄的話,他就不能去趕小鴨子了,要是趕不了小鴨子,小鴨子就會餓肚子。

鴨子,餓肚子!

大寶的內心正經歷著一場覆雜的鬥爭,是背書的煎熬還有不能趕小鴨子的折磨。

算了,還是背書吧。

凡是背誦,都有一個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子,便是理解,人一開始的記憶只是感覺記憶或是短時記憶,這種記憶是暫時的很快便會消失,若想從短時記憶變成長時記憶,便需要對記憶進行一定深度的加工。

李珩同李大寶分析了一遍這首詩的意思,大致是以一個戍卒的口吻講述了征戰之苦,思鄉之情切,以及終於回到家鄉後,面對物是人非的場景所生發的不可言喻的落寞。

他講得繪聲繪色,輔以生動的語言描摹出一幅極具動態畫面感的圖像,將一個戍卒的一生以三言兩語概括,語近而意遠,其中各種深意被一一剖析,從抽象的文字中躍然紙上,有那麽一刻,李大寶似乎覺得自己真地成為了詩中的戍卒。

從楊柳依依,到雨雪霏霏。

從意氣風發少年郎,到雙鬢斑白白首翁。

這樣的記憶效果很好,李大寶花了不超過一盞燈的時間,大概是三分之一個時辰左右的樣子,便將這首詩背了下來。

他感激地想要熊抱李珩,李珩無情地阻止了他,大寶撇嘴,委屈巴巴,喜悅之情卻溢於言表,“珩娃娃,你是這個!”他朝李珩比了兩個大拇指。“你超級棒!像俺這樣笨的腦子都會背了,簡直不敢想象。”

李大寶很高興,明天只待李夫子抽背他之際,他就要大展拳腳,叫李夫子知道,大寶也是會背書的,大寶這樣笨的腦子也能讀聖賢書。

不過更高興的是,他的小鴨子崽崽們不用再挨餓了。

面對李大寶的誇讚,李珩只是微微一笑,他自認為自己並沒有多厲害,只是掌握了一定的背誦技巧,再加上共情能力要比常人強些,能切身體會戍卒之悲,這才使得他背書的速度很快,而且他也並不覺得李大寶笨,他只是沒有找到正確的背誦方法。

“回去再溫習一遍,且明日去私塾的之前再過一兩遍,便不成問題了。”李珩叮囑李大寶道,送李大寶出了院門,月色如洗,夜色闌珊,李珩攔住李大寶道:“路上黑,稍等一會。”

說罷,李珩入了屋內,從鬥櫃裏拿出一盞小型豆燈,就著瓷燈的火舌點燃,然後取下掛在墻壁上的一個沒封頂的手提竹編燈籠,這個竹編燈籠是喜娘編的,她的手巧,慣是會做各種各樣的手工活兒。李珩將豆燈放入燈籠內,又匆忙走出屋去,遞給李大寶。

大寶嘻嘻哈哈地接過了豆燈,玩笑似的說,“珩娃娃,你雖然人小,卻腦瓜子聰明,還心細,你若是個女兒家便好了,俺以後就娶你做媳婦兒,那俺可就太幸運了。”

李珩打住了他的話,道:“大寶哥,快回去吧,魏娘子該操心了,你這一去這麽久不入門,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山上的哪只野狼給叼走了。”

李大寶這才掐住話頭,怎麽這話聽上去這麽奇怪呢,算了,既然是珩娃娃說的話,便不會有錯,他瞅了瞅夜色,“不說了,我該走了。”

“珩娃娃,再見。”李大寶提拉著腿,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去。

李珩倚靠在院子的門前,扶額,無奈地嘆了口氣,“真是個讓人操心的小崽子。”李珩估摸著那點本就在風中搖曳的豆光,被他這麽一奔,不消多久便會熄滅了去。

地下窖子裏的豌豆種子發了黴,不能再種在地裏,李珩得去墟場上置換些豌豆種子來才行,他算了日子,明日是這個月的第三日該到趕墟的時間了。

這兒的鄉村自發形成的聚落,相互貿易的地方叫做草市,草市在不同地區有不同的稱謂,而在惠陽縣這一代又被稱作“墟”,墟是指定期的集市。【2】

同宋代的草市形式大差不差,因而李珩對它並不感到陌生,適應的也快,惠陽縣這一代的墟多為每三日一集。

趕墟的地方叫做墟場,而墟場又多位於人煙稠密的鄉村聚落或水路交通孔道之上,交易物多為谷米、魚肉、菜蔬、茶鹽等生活資料,也有農具、布帛、瓷器、紙張等生手工業制品。

各村落的村民們可以拿出自己剩出的生產資料去墟場上交易,或是以物換物。

李珩打算明日個起早了去墟場將天麻賣了,換些銅錢來,再去從其他農戶那置換一些可以播種的豌豆種子,順便一道把喜娘編的竹簍子賣了。

新鮮的天麻保存的時間很短,不足三日,曬幹後脫了水,更容易保存,足足可以保存2-3年,甚至更久。

只不過曬幹過程可能會導致天麻部分營養成分的損失,且曬幹的天麻口感可能不如新鮮天麻那樣爽脆,所以新鮮天麻賣的價格也就比曬幹的天麻貴些,因而李珩打算趁著天麻新鮮把它們賣了。

李珩用方孔竹編篩子裝了天麻,走到竈房內去,又從角落的櫥櫃上拿了木盆放在地上,找了個小矮凳挨著木盆坐下。

小矮凳旁邊是盛滿水的木桶,李珩拿瓢舀水倒入木盆中,再從竹篩子中每次拿出一兩個天麻放在木盆中清洗,去除表面的泥土和雜質,洗的時候動作輕柔,以免破壞了天麻的表皮,致使水分流失,亦或是細菌感染。

待洗幹凈後,李珩用吸水性能好且質地軟的的棉布吸收天麻表皮的濕氣,而後用袋子將天麻包裹起來,放入地下窖裏,地下窖的溫度低,能延緩天麻的新陳代謝,適合新鮮天麻的保存。

做完這一切後李珩提著小豆燈順著梯子摸出了地下窖子,正準備熄了燈火,上炕入睡時,發現從裏屋的門底部的縫隙裏正透出晦暗的燈光。

夜已深,李珩踟躕了半響,納悶喜娘怎麽還未入睡,莫不是有什麽心事,李珩總擔心喜娘不適應這裏,她過慣了受人擠兌的日子,獨自生活多了,一時半會也不能適應和其它人生活在一起,縱然有婉兒在,她的精神狀態得到一定的改善,笑容多了,人也開朗了。

只是到了夜裏,等一切都靜下來時,人的思緒往往清醒地可怕,各種胡思亂想便在此刻乘虛而入,擊潰人的心防。

李珩不再遲疑,他的身子挨著門,輕輕地了道聲,“喜娘,還沒睡下嗎?”

未幾,門被輕輕地開了一條縫隙,李珩借著桌上的油燈光亮,看清桌上攤著的衣物,那是婉兒還有他的衣服,和擱置一盤旁的針線盒。

原來是在縫補衣物。

怕吵醒婉兒,喜娘壓低了嗓音,道:“娃娃你怎底還沒睡?”

李珩道:“我待會便睡了,喜娘不也沒睡,還在縫衣物,衣物可以白日裏縫,不差這一時。”

喜娘搖了搖頭,“明日我還得幹其它活兒,除了照顧婉兒,還要編些玩意兒,還要做些女紅,這些都能攢起來,以後可以賣到墟場上去換不少錢。”

李珩怔楞地看著喜娘,有那麽一瞬,他覺得屋內那麽一星點燈光,籠在喜娘的肩上,襯托得她的眉眼溫柔極了,很像……一個真正的娘。

心被莫名地觸動,李珩的神思縹緲,他想起他的媽媽,曾經的他二十幾歲,卻也是個孩子,如今的他八歲,到底是個孩子。

喜娘不經意間的話語如同樹上墜下來的一片樹葉,落在他平靜的心湖裏,蕩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。

見著娃娃不說話了,喜娘嘴角揚起笑容,猜想娃娃過來肯定是覺得她夜裏還點著燈,許是失眠了,便來關懷她。

這些天接觸下來,喜娘覺得這孩子真的很善良,還心思細膩,懂得照顧其它人,明明只是一個八歲的娃娃,卻老練得如同走過了一遍世道似的。

喜娘做不到短時間內徹底拋棄過去痛苦的回憶,不過她願意為了這兩個娃娃從曾經束縛住她的無形圈子裏走出來,也許她也能有不一樣的生活。

以後無法預測,幸運的是,她不關心以後,至少現下便是最大的希冀。

“快去睡吧,珩娃娃,你還在長身體,趕明兒個,要不我去趕墟,把竹簍子賣了。”喜娘不確定自己能否真得跨出這一步,去重新站在熙攘的人群中,面對這個社會。

只不過,她發現不知從何時而起,她把自己當作了這個家中的一份子,她很想多做點點,再多做點事,為了這兩個娃娃。

她的嗓音有一瞬間的發顫,很輕微,不過很快便被她壓制住,補充道:“對了,趁著天還沒亮,我還能多繡些花布,到時候便能一道賣了,能掙……”

“喜娘……”李珩打斷她的話,說不清的滋味縈繞上他的心頭,“趕明兒個,我去賣竹簍子,你今日且先好生休息,還有……”

“喜娘,這個家有你,真好。”

“我不用歇息……”喜娘趕忙道,卻在聽到李珩最後的一句話時,楞在了原地,眼裏咻的滾過一股熱意,“你說什麽……”她傻傻地重覆著,有點不知所措。

李珩覆又認真且真誠地道:“我們是一家人。”

“一家人?”喜娘喉嚨哽咽,顫抖地指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,“我們?”

李珩朝她笑得明媚,“早點睡吧,不要太累了。”

夜裏躺在炕上的喜娘一直不得入眠,旁邊的婉兒睡得正熟,淺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,喜娘跳動的心還沒反應過來。

原來,她也是能擁有家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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